
对牛弹琴
一篇名为《一头牛的一生》的文章
一头牛的一生(一)商善律 一 从它开始被孕育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就注定了要多一个终生与犁耙为伴、在主人挥舞的鞭子和严厉的吆喝下负重前行的生灵。
虽然它现在对这一切毫无知觉,但事实就是如此。
谁叫它是一头牛呢。
一分钟以前,它刚离开母亲温暖的肚腹,来到这个世界。
在它即将脱离母体时,母亲虽然特意寻找了一块较柔软的草地,并且小心翼翼地尽量弯曲后腿将臀部放低,使它离地面更近,以免掉在地上时摔伤它,但它仍然感到自己重重的掉在地上。
它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痛苦而又柔弱的呻吟。
这呻吟虽然只是停留在喉咙里,或者说只是它的一种意识罢了,但母亲还是立刻掉过头来关切地打量它,看它是否受伤。
它全身都还包在一层白色的薄薄的膜里。
它在拼命挣扎的同时,感到母亲在用舌头使劲将那层膜舔破,将它身上的膜弄掉。
母亲的舌头触到的地方,它立刻感到一阵舒适和惬意。
但它仍然无助地躺在草地上,四肢乱蹬。
它感到无比的虚弱和乏力。
本能驱使它想象母亲那样站起来,但它不能。
虽然是暮春时节,一阵凉风掠过草地,它仍然感到全身发冷,好象对这个世界怀着极大的恐惧似的,它颤抖起来。
有好几次,它刚站起来,却感到前脚一软,又摔在地上。
母亲在旁边耐心地鼓励和等待它,不时对它打着鼻息,用嘴唇轻轻掀它,然后又围着它慢慢转动,不停地用温柔的语言呼唤它。
而母亲不论怎样转动,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它。
它从母亲那水汪汪的眼睛里看到了慈祥和鼓励。
更重要的是,在母亲的转动中,有几次它看到了母亲两条后腿下鼓胀的乳房随着步履在沉甸甸的晃动,同时一股奶香向它袭来,一股清口水从喉咙涌到里口中,它感到阵阵饥饿。
于是它几乎是带着稚嫩的哭腔长长地号了一声,在生命本能的驱使下,它前腿跪在地上一用力,终于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世界变大了。
轻轻的风声仿佛是欢迎它的掌声。
它第一次看见了这块不大的草地。
草地边沿是浓密的树林和荆棘草丛。
但它来不及仔细打量,便迈着蹒跚的步履去追赶母亲。
母亲见它站起来,便掉头向草地的另一边走去。
母亲知道它饿,但它要引导它多走点路才让它吃奶,这对它将来有好处。
但小牛不明白,眼见它就要衔住母亲的奶头了,但母亲又往前跨了几步,同时转了一个弯,及时避开了它那饥饿的小嘴。
于是它一边追赶母亲,一边象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不断哭叫。
它想它有充足的理由这样做。
但是母亲根本不理它,对它的哭叫充耳不闻,只顾一边吃草,一边在最恰当的时候避开它。
有几次,母亲甚至小跑起来,在离它很远的地方站住,再回过头来看着它呼唤它。
在小牛愤愤不平的心里,立刻涌起一股暖流。
于是它又鼓起勇气向母亲追去。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它竟然忘记了虚弱和疲乏,可以和母亲一样在草地上奔跑了。
于是母亲停下来。
它几步跑过去,将小嘴急切地凑到母亲的胯下,一口就叼住了母亲的奶头。
当第一口奶汁流进它的嘴里、沾到它的舌尖时,它感到,这辈子哪怕自己是一头牛,也是一头最幸福、最快乐的牛了。
母亲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承受着它吃奶时不时的重重的耸动。
这是它们作为牛的家族的特点。
任何一个母亲和它的子女在喂奶和吃奶时都是这样的。
正当它吃得心醉神迷时,一个奇怪的声音从它身后传来,同时感到一个温暖绵软但有力的东西放到了自己的背上。
它大吃一惊的同时,松开了紧紧衔着母亲乳头的嘴,全身的毛发一下子炸开来。
它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只用两条腿站在地上的动物。
他的另一只前腿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发出由衷的声音。
另一只前脚拿着一把镰刀。
它不知道那是高兴,只是以为他要侵犯它,于是它一下子跳得远远的。
但它看到母亲站在原地没有动。
母亲不但没有动,反而回过头来,用舌头亲热地舔那两条腿的动物长在上身的前脚。
那两条腿的动物用前脚在母亲的脸颊上抚摸了一阵,嘴里又发出一些声音。
它听见母亲打着很响的鼻息。
然后那两条腿的动物从身后的一个筐里用前脚拉出许多青草放在母亲的面前,母亲便低头吃了起来。
好奇心一下子战胜了它的恐惧心。
它观察了他一阵,他也在观察它。
直觉告诉它他对它没有恶意,于是它小心翼翼地向他走来。
在他又伸出前腿来想抚摸它时,它又犹豫起来,不知是否接受他的抚摸。
直觉告诉它,那两条腿动物的前脚除了能拿东西,肯定还有其他用途。
而那用途是它和它的家族任何一个成员都不能办到的。
那是一种令它望而生畏的权力和威信。
因而它对那能够在空中自由活动挥舞的前脚存有极大的戒备心理。
但最后,两个因素决定了它对他的信任。
一是他的那双眼睛,始终是那么和善地看着它,那眼神是那么有磁性,那么专注,它甚至觉得那眼神和母亲的眼神一样,使它不能拒绝;二是血液中来自远古的呼唤起了作用,它们的远祖自从被人类驯化的那天起,就将服从人类的信号一代代地遗传下来,到它这里当然不会例外。
但它的父亲是一头暴躁而又残忍的公牛,好斗是它的天性。
只要不是母牛,无论大小和是否阉割过,它都要想方设法将对方置于死地。
如果不是有主人的严格看管,真不知会有多少牛惨死在它那双锋利的角下。
远近的牛只要一看到它的身影就会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母牛任它享用。
但由于它过于好斗和残忍,它的主人总是不让它交配,这样一来,长期郁积在心中的不满和充沛的精力让它更加烦躁和好斗。
它唯一的优点是对主人忠诚。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哪怕是它正在和另一头公牛拼命,只要听到主人的喝斥,它就会使尽全力将对方一下子顶得后退好几步,然后迅速抽身一下子跳在一边,接受主人的责骂和鞭笞。
面对咆哮如雷的主人,它有时虽然也有反抗的冲动,例如主人对它挥舞起鞭子时,它会不由自主的喷着很响的鼻息,这是它们家族对对方的警告,同时将头高高扬起并使劲摆动,眼里满是不屈和愤怒,好象只消轻轻一角,就可将主人抛得老远。
但它从来没有这样过。
它知道这样做不对,更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对它来说,这不是忍耐,而是他对主人与生俱来的忠诚和服从。
它虽然秉承了远祖的部分野性,但被驯化的成分好象更多一些。
虽然中途曾经换过几次主人,但当发现主人在某一天将它的缰绳交给另一个人时,它就知道今天它将不再进昨天的圈,于是它就会迅速适应新的主人。
好在刚出生的小牛母亲性情温和,综合了它的一部分性格,这就决定了这头刚出生的小公牛的性格的桀骜不驯。
但与它的父亲比较起来,它又略显温和。
这样的结果是:它比其它所有的牛更有个性,对主人更忠诚。
这就注定了它一生的命运。
二 王国章老汉割草回来,发现他的母牛生了一头小牛的时候,的确惊喜万分。
凭他多年养牛的经验,他知道这头母牛近期要下崽,但他不知道具体在哪一天。
这之前,他已经等了两天了,但母牛没有生。
今天早晨,他牵着母牛出门时,就觉得母牛有些犹豫和恋圈,他为此曾犹豫了一会儿。
但他的圈稍微小了一点,以前曾经发生过母牛生下小牛被踩死的事。
同时,冬天积存下来给牛垫圈踩肥的干稻草已经用完,他的圈太稀,牛踩在上面呼噜噜直往上冒粪水。
于是他带上平时割草的筐和镰刀,牵着牛慢慢向山上走去。
每当母牛不想走时,他就停下,让母牛歇一会。
王国章是一个孤老头子,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
他解放前一直靠给有钱人放牛为生。
深知牛的习性。
理论上他说不了什么,但只要站在牛身旁,他对牛就会有感觉。
因为穷,解放时,年过四十仍然没有成家。
生产队将这头老母牛交给他喂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这头母牛已经到了暮年,从它角上的年龄印痕上和牙齿状况来看,大家认为它顶多还能活一年。
但王国章将母牛仔细察看了一遍,就向众人宣布,这头牛起码还能活三年,并且如果喂养得当,还可能生牛崽。
众人都说王国章吹牛。
有人甚至说除非王国章和母牛交配才有可能。
王国章不愠不火,把牛牵走时只留下一句话:走着瞧!将牛牵到自己的牛圈里,王国章每天晚上都给牛添草,每次添草都要在上面喷上一些盐水;每隔几天就要在圈里垫上厚厚一层干草。
冬天,他将四面通风的牛圈用苞谷杆严严实实的围住,不让一丝冷风吹进去。
同时将省下的稻谷用石磨磨成粗粒,煮到刚飘出甜味时用木盆盛着给母牛吃。
在最冷的时候,王国章甚至每天晚上要起来几次,检查他在牛躺下后盖在牛身上的草是否被它弄滑落下来,如果滑落下来,他就另抱一把给它盖上……冬去春来,几个月后,当山坡上又一次绿草如茵、春暖花开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这头老母牛在王国章的精心喂养下变得膘肥体壮和年轻了。
黑黝黝的皮下散发出油脂的光彩。
它不再步履蹒跚、落落寡欢象一头等死的老母牛,而是一头全身上下焕发出新的活力的、对公牛有吸引力的母牛。
它象所有的年轻的母牛那样,迈着沉稳矫健的步伐在山坡上来往吃草,用它们的语言和所有的牛交谈嘻戏。
更令人惊奇的是,它时常感到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久违了的莫名的躁动。
每当有公牛打着短促而很响的鼻息在它的阴部嗅闻时,每当它感到异性的热气喷在它的阴部时,一阵阵欲望和快感使它全身微微颤抖。
最后,当小牛的父亲在嗅过它的尿液、又嗅过它的阴部后,它对着牛群将头高昂起来,咧着没有上牙的嘴满面笑容地对牛群慢慢画了一个弧形,好象是在当众宣布它们即将举行婚礼。
就象王国章所预言的那样,一年以后,这头小牛来到了世上。
王国章老汉怎能不惊喜呢。
令王国章惊喜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这头小牛的体型比其它他所见的小牛要大得多和强壮得多。
它的毛色比其它刚出生的小牛的黄色稍浅,脊背上有一条黑色的道,象山脊上的一条小路。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
王国章老汉希望它给他生一头小母牛,而这小家伙恰恰是一头公牛。
他将手放在小牛背上用力按了按,觉得小牛挺结实,又围着牛转了一圈,自言自语地说:不错!很好。
你这样结实,以后我就叫你秤跎吧。
于是以后他就叫小牛秤砣。
三 老母牛产下小牛的事不胫而走。
附近的许多人纷纷赶来看希奇。
大家围在王国章老汉的牛圈边,一边夸赞王国章老汉的养牛技术高超,一边称赞这头体型硕大的小牛。
秤砣见它的家门口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两条腿的动物,一时间感到无所适从。
它有点羞涩,又有点恐惧,然而更多的是好奇。
经过与王国章的初步交往,秤砣对这些两条腿的动物已经不很害怕,甚至有了相当的好感,因为它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和母亲一样,在今后的日子里,它将依靠他们生活下去。
在它看来,尽管这些两条腿的动物的脸谱都是千篇一律的,但它能轻易辨别出主人王国章老汉:他那一脸的皱纹拥挤在一起,好象永远都在对它笑;同时,尽管周围有许多两条腿的动物,但它因为第一次嗅到王国章的气味,这气味不仅使它印象深刻,而且感到熟悉和亲切,所以它能轻易嗅出他的气味。
王国章对它的爱抚告诉它,这些两条腿的动物也应该和它的主人一样对它是友好的。
但它已经不能专心致志的吃奶,它常常从母亲的胯下抬起头来,用它那水汪汪的稚嫩的眼睛打量他们。
它甚至象母亲那样用稚嫩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和他们打招呼。
但这些两条腿的动物似乎不懂得它的意思,竟然用前脚指着它大笑起来。
它被这笑声搞懵了,仿佛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它生气了,一头钻进母亲的胯下吃奶,不再理会他们。
连着几天,王国章将生产队给他的十斤黄豆磨成豆浆喂母牛。
秤砣第一次闻到豆浆的味道并且看见母亲喝得津津有味,也试图去尝尝,但刚喝了一点点,它就觉得那味道很一般,远远赶不上母亲的乳汁香甜,同时母亲也在用嘴将它轻轻拱开,于是它又回到母亲的胯下吃奶。
最后一天,王国章抬了一盆用石磨磨过、煮得半熟的稻谷喂母牛,秤砣闻到了空气中香甜的味道,它又凑上前来,但只尝了一点,它就觉得粗糙无比,难以下咽。
于是它不由自主的打了两个喷嚏,又灰溜溜的退到一边,瞪着好奇的眼睛看母亲进食。
也许是有充足奶汁的缘故,秤砣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
几天后,当王国章老汉将母牛和秤砣赶上山时,秤砣不再孱弱,它已经能够前后左右围着母亲撒欢了。
但它对一切都好奇,见母亲吃树叶和草,它也用鼻子去嗅嗅;见一只小鸟停在母亲的背上,它不满地张嘴对它鸣叫。
它以为自己的声音很愤怒很吓人,其实那在母亲听来,只不过是幼稚的哭叫而已。
它见母亲对此无动于衷,于是它很快就将它忘记并熟视无睹了。
还有一次,它在母亲旁边,母亲将头伸进一个刺笼子里吃一丛青草,惊飞了一只正在孵蛋的野鸡。
当野鸡扑楞着翅膀从刺丛中猛地惊叫着飞出来时,它和母亲都大吃一惊。
母亲大概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只是全身抖了一下,喷了一个响鼻的同时只闭着眼睛将头歪了一下,后退了半步。
而它则将头猛地一甩,连着后退了好几步,并且差点从一条土坎上摔了下来。
但它从这件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在它面对的这个世界上,有些地方隐藏着它意想不到的危险和惊吓,因此它必须时时小心注意。
连着这样几天,秤砣跟着母亲随着主人到山上,学到了许多知识,这些知识是它在今后的生活中所必需的。
同时,它还开始与家族中的其它成员交往。
它在这头牛的身上嗅嗅,那头牛的身上擦擦,用幼稚的声音和其它牛打招呼,尽量引起其它成员对它的注意。
它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
春天的景色是那样优美,蓝天白云下是起伏的群山和一望无际的芳草,所有的植物都吐出嫩绿的叶片,草丛中山花盛开。
叫天子在云端起劲鸣叫。
它这里逛逛,那里跑跑,它认为哪里好玩就到哪里。
而它无论到哪里,所有的家族成员都对它很友好。
那些两条腿的动物偶尔从它身边经过,也要轻轻拍拍它的身子,在它的背上抚摸一下。
它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抚摸,习惯了和这些两条腿的动物打交道。
唯有一次使它感到不愉快的是,那天母亲带着它从一片水田中经过,它看见它们的一位成员脖子上戴着一个弯形的东西,两头各有一条绳子连着后边的一个造型复杂的插在土里的东西,那东西由一个两条腿的动物扶着,它们的那位家族成员在使劲往前拉。
稍微走得慢一点或停下来,就立刻遭到两条推动物的高声斥骂,并将鞭子重重地抽打在它的身上。
它本来开朗的心情立刻暗淡下来。
它不知道这些两条腿的动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它的这位长辈。
于是它呆呆地站在那里,眼里流露出同情而又悲哀的目光。
母亲已经走远,发现它没有跟上来,便站在原地等待它呼唤它,它好象没有听见。
它觉得这样做简直太不公平了。
它对那两条腿的动物哞哞吼叫着,但那两条腿的动物不但根本不理它,反而将手中的鞭子挥舞得更厉害,斥骂声也更强烈了。
因为它的那位家族成员听见它的叫声时停了一会。
直到母亲返回到它的身边,在它的嘴边打了个响鼻并用嘴温柔地擦了它一下,它才一步一回头地跟母亲走了。
这样又过了几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它象往天一样吃饱了奶,又在家族成员中去表现它的快乐。
它不时打着蹶子,将屁股蹶得老高,在草地上撒欢。
它是那样无忧无虑和快乐。
这样过了好久,它抬起头来,才发觉远离了集体。
但它毫无畏惧,它抬起头来四下打量,发现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它们的成员。
它从来没有看到过身型如此魁梧健壮的成员。
它的颜色比其它成员的颜色要深要黑。
脖子粗壮有力。
头上两支对称的角异常美丽,顶上象是用刀削过一样锋利无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它一边嚼着草,一边喷着吓人的响鼻,一边昂着头嚼着草向秤砣小跑而来。
刚开始,秤砣不知道危险,还以为是它的另一家族成员,也娇声叫着撒欢向它跑去。
但它只跑了几步,就发现情况不对。
那公牛对它撒娇的叫声非但没有应和,反而将头低下,将两只锋利的角对准了它,加快脚步向它冲来。
潜意识告诉它,这是它们家族决斗的姿势。
于是它大吃一惊,惊叫一声转身就往回跑。
秤跎刚转身,就觉得一股劲风从屁股后掠过。
这头公牛就是秤砣的父亲。
但在公牛心里从来就没有子女的概念。
它眼里只有母牛和公牛,母牛它很欢迎,但公牛,哪怕它是刚出生的小公牛,必然是它未来的竞争对手。
在它眼里,除了母牛,一切同类都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因而在当时,它看到的只是一个它未来的竞争对手。
根据它的天性,它是绝不允许它未来的竞争对手出现在眼前的。
它满以为,凭它的经验,只消一角,它就可以将小牛又高又远的抛出去,重重的摔在几丈外的地上,蹬几下脚就断气了。
谁知这头小牛出生时就比其它小牛健壮,再加上王国章的精心喂养,母牛奶水充足,秤砣成长迅速,行动甚是敏捷,竟然躲过了它的这一致命攻击。
由于用力过猛,公牛收势不住,竟然往前冲出好几步,一头撞在一棵松树上。
公牛于是勃然大怒,它抬起头来,哞地怒吼一声,瞪着血红的眼睛向秤砣追去。
母牛今天心情很好。
它不时吃一阵草,又抬起头来看一下秤砣(它已经在主人多次叫小牛时知道并记住了这个名字),用温柔的语言和它打一下招呼。
它怕有别的大牛欺侮秤跎,总是每隔一会儿就抬起头来寻找秤砣的身影。
但它每次抬起头来左右环顾,都能在不远的地方发现秤砣的身影。
它见秤砣并没有惹别的牛讨厌,别的大牛也没有对秤砣表示厌恶,只埋头专注地吃草。
于是它放心了,又低下头去吃草。
面前的这片青草是那么鲜嫩,其中夹杂着许多开着白色小花的三叶草,味道是那么甜美。
它啃草的声音是那么悦耳动听,吞草的声音是那么满足和响亮。
主人的豆浆和稻谷都已经用完,它必须多吃草,才能产生更多的奶水供养儿子。
它的尾巴不时摔打着,将身上令人讨厌的蚊蝇赶跑。
这样又过了不知好久,它忽然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左右环顾,因为它感觉到乳房在发胀。
是的,秤砣经好久没有吃奶了。
但它没有看见秤砣的身影。
它呼唤了几声,没有听到回答。
于是它有点着急了。
它迈步离开那片草地向上面走去,一边走一边急切地呼唤。
当它走上完一个陡坡来到另一片草地时,它被不远处的情景惊呆了:它的儿子——那头出生才十天的小牛秤砣,在凄厉地长声哀鸣着拼命逃跑,它的父亲——那头公牛在怒吼着、用力左右摔打着角在后面追赶着,眼看秤砣已经筋疲力尽,而公牛就要赶上,有两次,公牛那摔打的角几乎就要擦着秤砣的屁股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母牛下意识地连声呼唤着,眼里满是着急、担忧和忿懑。
它忘记了危险,发足向公牛迎去。
秤砣听到母亲的呼唤,精神为之一振,一下子就蹿到母亲身边并迅速躲到母亲身后。
狂奔的公牛根本没有想到情况会变化,当它发现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它眼前时,它那摔打的角收势不及,只听噗地一声,其中一支角深深地插进了母牛的右腹。
这时秤砣刚刚在母亲身后站稳,受到极度惊吓的它急切需要安慰,它的小嘴刚刚凑到母亲的胯下,就听到母亲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哀鸣,庞大的臀部向后一坐就倒了下去。
秤砣愕然抬起头来,公牛的血淋淋的角又恐怖地向它挑来。
就在这时,它耳边传来一声两条腿动物的怒吼,一声闷响,一根扁担重重地击打在公牛的头上。
公牛眼冒金星,闭着眼沉闷地吼一声,将头一缩,打了一个愤怒的响鼻掉头跑开。
王国章一早将牛放在山坡上,就在不远的地方挑灰种苞谷。
他的心情很好。
那不仅是因为人们夸他养牛有方和小牛的生长顺利,而是因为,他以前放一头牛每天可以得3分,而现在则每天可以得6分,相当于半个劳力。
这样一来,他不仅每年分的粮食要多些,而补交队里的钱却要少些。
他怎能心情不好呢。
他把第一挑灰刚倒在土里,就看见那头公牛被王二顺牵着上山去。
王二顺和他对撞过时,和他笑了一下,但他觉得那笑有点勉强和僵硬。
他将第二挑灰倒在土里时,看到那头公牛在离他一百多米的一块长满荒草的土里吃草,不时抬起头来向这边的牛群注视一阵又低下头去吃草。
他回头看看,他的小秤砣正在牛群中撒欢。
他于是坐在扁担上,装上一袋烟抽起来。
刚抽了几口,他就隐隐约约听到秤砣急切的叫声,他下意识地站起来一看,脸色陡地一变,操起扁担就跑过去。
但他快,牛更快。
他刚跑到母牛身后,公牛的一支角已经挑在了母牛的肚子上。
他见公牛头一摆,又向小牛挑去,他不顾一切地大吼一声,轮圆扁担向公牛的头上挥去。
母牛躺在地上挣扎,它的的肚子上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鲜血和一些未消化完的物质汩汩外流。
它的头已经不能抬起来,眼睛里泪水一串串往下淌。
悬在空中的一只后脚在无力而徒然地蹬着。
在这最后的时刻,它还想看看它的儿子,于是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头抬了一下,离地大概只有两寸高,随着一声绝望的叹息,便无力地垂到了地上。
在它的嘴边,有一蓬鲜嫩的青草。
它的一只无神的眼睛斜斜地凝视着天空。
秤砣全身发抖地站在一旁目睹了这突然之间发生的一切。
它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死亡是什么。
它只是感到恐惧。
许久,它小心翼翼地走近母亲,嗅嗅母亲的嘴,又掀掀它的身子,似乎想提醒母亲要它站起来,见母亲没有反应,它就将小嘴举向天空,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长长地哀叫着。
接着又去嗅又去掀动。
最后,它走到母亲的身后,低下头似乎想吃奶,但母亲垂下的腿压住了乳房,它使劲拱了几下,于是又昂起小嘴可怜巴巴地哭叫起来。
山下远处目睹了这一惊心动魄的事件的人纷纷赶来。
王国章一筹莫展地站在一边,眼睛都直了。
紧接着王国章来到现场的是王二顺,他一脸沮丧地连说,咋会这样,咋会这样?接着他一声不响地离开,很快从家里拿来杀猪刀,和人们动手剥皮剔肉。
秤砣亲眼目睹了那些两条腿的动物用刀将它母亲的皮剥开,开膛破肚,把母亲的肉割成一块一块的放在皮上抬走。
在整个过程中,只有它的主人一言不发、将两手抱在胸前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眼里满是凄楚和无助。
仅仅两个小时的时间,秤砣就变得疲惫不堪,毛发零乱。
它全身发抖,不时向那些两条腿的动物投去胆怯的一敝。
它不明白,为什么短短的时间内,母亲那熟悉的血肉之躯为什么就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
但母亲身体留下的它所熟悉的气息还弥漫在空气中。
于是它小心谨慎地走近母亲残留的骨架,用随时准备逃离的姿势在那里东嗅一下,西嗅一下。
最后,当主人的手轻轻抚摸在它那毛发蓬松的背上时,它竟然腰一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噤。
但主人的抚摸是轻柔的长久的,它从中感受到它内心深处某种强烈渴求的东西。
它希望这种抚摸能长时间延续下去。
于是它回过头来,用满含泪水的大眼睛望着主人的脸。
它发现主人那双镶嵌在皱纹中的眼睛既深沉又慈善,隐隐有泪光在闪动。
于是它将孤立无援的头在主人的腹部轻轻地擦着,擦着……